□記者 王錦春 王吉城 通訊員 軒人杰
核心提示:1948年6月5日,扶溝縣小何莊發(fā)生戰(zhàn)斗,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扶溝縣城關區(qū)武裝中隊50余人被國民黨太康縣保安團300余人包圍,我方19名戰(zhàn)士犧牲。戰(zhàn)斗中,戰(zhàn)士陳煥章下巴被炸飛、舌頭被炸爛,死里逃生。僥幸活下來的陳煥章,喪失咀嚼、說話功能,全靠別人喂稀粥續(xù)命。
陳煥章得救返鄉(xiāng)后,母親照顧他18年,直到相關醫(yī)療技術成熟,在黨和政府的關懷下,他做了整形手術。母親去世后,親人們接過愛的接力棒,繼續(xù)照顧陳煥章。
深秋時節(jié),太康縣王集鄉(xiāng)王西行政村舊王集村,田園如畫,景色迷人。村頭一個小院,曾是陳煥章的家。在這里,周口日報社《周口紅色記憶》采訪組與陳煥章的養(yǎng)子陳建同,坐在一起聊陳煥章經歷的痛苦與磨難,聊陳煥章母親的堅強與善良……
當年,陳煥章在戰(zhàn)場上怎樣死里逃生?重傷之后他度過了怎樣的人生?
往事如煙,一切都要從硝煙彌漫的小何莊戰(zhàn)斗說起。
身受重傷 命懸一線
1948年6月5日拂曉,扶溝縣城西南小何莊的村民還在熟睡中。這時,村外傳來一陣急促而嘈雜的腳步聲。原來,國民黨太康縣保安團在扶溝縣秘密行動時意外得到消息,中共扶溝縣城關區(qū)委、區(qū)政府和區(qū)武裝中隊(當時處于戰(zhàn)時,黨、政、軍合一建制,居住、行軍均一致)50余人臨時駐扎在小何莊尚未離開。太康縣保安團摸清我方的實力后,趁夜晚突襲小何莊。
敵人兵分三路,從東、西、北三面包圍小何莊,只留出村南面一片很窄的出入地段,企圖等我方從此撤退時夾擊。
戰(zhàn)斗打響,一時間,槍炮聲大作。我方戰(zhàn)士來不及穿上衣服就赤膊跟敵人拼殺。因與敵人力量懸殊,我方包括中共扶溝縣城關區(qū)委書記、區(qū)武裝中隊政委姜鴻起在內有19人遇難。
50多年后,從扶溝縣文聯主席位置上退休的唐貴知,深入采訪調查小何莊戰(zhàn)斗的諸多當事人、見證人,為我們今天還原當年的情景,提供了大量寶貴資料。
陳煥章當時是中共扶溝縣城關區(qū)副區(qū)長李厚淳的通訊員,戰(zhàn)斗一打響,他便跟隨李厚淳與敵人拼殺。李厚淳犧牲了,陳煥章的子彈也打光了。面對敵人的包圍,陳煥章無奈向村內撤退??匆姅橙俗穪恚泵Χ氵M一戶人家的屋子。這時候,共產黨地下交通站站長姜鴻瑤也躲進那間屋子。
姜鴻瑤回憶說:“進屋后,我看見站在門里的是小陳,記不清他叫什么名字了。還沒等我們倆說上話,敵人就扔進來四五顆手榴彈。一陣爆炸過后,屋里有頭驢被炸死了,我的頭被彈皮擦傷,耳朵被震得嗡嗡直響,感到有濕漉漉的東西滴在臉上和脖子上。我仰臉一看,見小陳被炸得滿臉是血,下巴被炸開,舌頭掉出來,血淋淋地耷拉著,背靠著墻慢慢地倒在了地上。我見小陳奄奄一息,正想俯下身去抱他,敵人就沖了進來。他們看了一下小陳,以為他死了,就沒理他,把我拽出了屋?!?/p>
陳煥章回憶說:“當我從昏迷中醒過來時,聽不見槍聲,也不知道外邊的情況。我爬起來就往西南方向跑,跑出村子以后就鉆進麥地里繼續(xù)往西南方向爬,一直爬到晌午,才爬到一個不知道名字的村子……”
村民施救 死里逃生
柴崗鄉(xiāng)后許崗村村民牛領回憶說:“有個傷員在牛路家門口的街上躺著,他下巴被炸掉了。起初,沒人敢管。大家不知道他是哪邊的人;后來才知道他是咱這邊的人。他不會說話,只會‘嗚啦嗚啦’地叫,嘴里‘嗬嗬嗬嗬’地說不清。大家猜他是要喝水。一個村民將一碗水端到他面前,但他不會喝,一喝,水就順著脖子流下去了。大家都說,喂他喝吧??墒?,沒人敢喂他。他看上去血糊糊的,挺嚇人。我說,我喂,有血有泥礙啥,他是個人,怕啥!是個命能不救嗎?我就從家里拿來一個小勺,一勺一勺地慢慢往他嘴里送……”
當時,村民的救護延長了陳煥章的生命,讓他得以堅持到當天下午叔父到來。
陳煥章的叔父叫陳書凱,是中共扶溝縣城關區(qū)武工隊隊長。小何莊戰(zhàn)斗打響時,陳書凱正帶著武工隊的8名隊員在塔灣一帶執(zhí)行偵察、監(jiān)視任務。
小何莊戰(zhàn)斗的消息很快飛到四面八方。6月5日下午,陳書凱聽說我方人員慘遭偷襲,十分震驚。他立即帶領武工隊隊員向縣城方向趕,急著到小何莊看戰(zhàn)友傷亡情況。路過后許崗村時,聽說村里來了一個在小何莊戰(zhàn)斗中負重傷的人,生命垂危,他們立即趕到那里。陳書凱一看傷者,不由驚呼道:“煥章我的兒,怎么是你呀!”他撲過去,伸開雙臂抱住了陳煥章。
陳書凱見陳煥章的下巴骨已經沒有了,血紅的舌頭耷拉著,不由得放聲哭了起來。他邊哭邊搖晃陳煥章的身子,見陳煥章沒有一點兒反應,便伸手在陳煥章鼻孔前試了試,感到只有微弱的氣息。陳書凱失望地說:“看樣子他是救不活了!”幾名武工隊隊員勸他說:“別灰心,咱們快想辦法救他!”陳書凱說:“怎么救?附近沒有醫(yī)院,縣城雖有醫(yī)院,但不知道小何莊戰(zhàn)斗后是不是被敵人占據了,不敢貿然去?!痹趫龅娜硕己馨l(fā)愁。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,陳書凱看著陳煥章的慘狀,淚如泉涌。他泣不成聲地說:“他死了,我回家可怎么交代呀?!”在場的人也都抹眼淚。
這時,牛路說:“別說了,快點想法救他吧!”武工隊隊員也紛紛說,應該趕快想辦法救他。陳書凱又用手在陳煥章鼻子前試了試,仍然有微弱的氣息。他下決心說:“好,那就趕快把他抬到練寺慈善醫(yī)院去?!本毸麓壬漆t(yī)院是聯合國善后救濟總署開辦的。
牛路趕忙跑回家扛來一張軟床(四邊是木框,中間用繩索攀結成網狀的小型便床),和牛領、武工隊隊員一起小心地把陳煥章抬到床上。村民有的從家里拿來長繩,有的拿來扁擔或杠子,將軟床綁成擔架狀,由牛領等人抬著急速向練寺方向奔去。這時,天已經黑了,他們怕被敵人發(fā)現,不敢走大道,專揀田間荒僻小路走。走了一夜,他們才把陳煥章抬到練寺慈善醫(yī)院。
經過醫(yī)生搶救,陳煥章奇跡般活了下來。
陳煥章在練寺慈善醫(yī)院住了3個月后,母親陳楊氏把他接回老家舊王集村。此時,豫東一帶已經解放。
慈母大愛 感天動地
曾經生龍活虎的陳煥章受傷了,下巴沒了,不能像正常人那樣吃饃、吃菜,就是喝水也得躺著由別人喂。他說話發(fā)音不準、含混不清,面部嚴重變形,模樣看起來嚇人。
陳煥章剛被接回家,街坊鄰居都來問候。陳煥章躺在矮床上,“嗚啦嗚啦”地“說”一陣,急得滿頭大汗??墒?,誰也沒聽懂他說的是什么。看到這場面,眾人都驚呆了。原先準備好的寬心話,大家一句也說不出來,悄悄抹著眼淚離開了。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,變成了這副模樣,雖說大難不死,能不能活下去?能活幾年?類似的疑問,埋藏在善良、耿直的村民內心深處。
鄰居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。那時,陳煥章的父親早已去世,一個弟弟還年幼,母親陳楊氏一人支撐著這個家相當艱難。之前,家人指望陳煥章在部隊里有口飯吃,現在,他如同一個廢人躺在家里,讓本就困難的家庭雪上加霜。要讓陳煥章活下去,要撐起這個家,重擔都落在陳楊氏的肩上。
從陳煥章回家那天起,陳楊氏就把20多歲的他當作嬰兒養(yǎng),一勺一勺地喂水、喂稀粥。饃、菜、面條等,陳煥章吃不到肚里,陳楊氏就嚼碎一口一口地喂他。通常嬰兒一天一個樣,會吃飯了,能說話了,親人們都高興,但陳煥章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有好的轉變,還是老樣子。即使這樣,陳楊氏依然高興——不管自己受多少罪,畢竟自己的孩子活下來了。在母親眼里,孩子無論好歹,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,難以割舍。
因害怕自己的面容嚇到別人,陳煥章平時很少出門。為了讓陳煥章走出家門,陳楊氏想了好多辦法。她拉著兒子的手,一前一后走到街上,走到人群里。她主動與街坊打招呼,希望有人與兒子說上幾句話。她用平時賣雞蛋積攢的錢,上街扯了幾尺布,鄰居都以為她終于要做一身新衣服了,她卻把布裁成幾塊,精心縫成大口罩,讓陳煥章遮住下巴。
像小孩子一樣,陳煥章常流口水,戴的大口罩很快就被洇濕。陳楊氏便在他口袋里多裝幾個大口罩,以便能隨時替換。家里的晾衣繩上,陳楊氏洗曬的大口罩一個接一個。
陳煥章戴上大口罩后,也樂意來到人群中了。純樸的村民就像疼愛親人一樣,善待這個苦命的人。
1958年,陳煥章的侄兒陳建同出生。陳楊氏建議,把陳建同過繼給陳煥章,這樣,陳建同長大后就可以照顧他的生活,為他養(yǎng)老送終。
“我四五歲起就跟著大伯陳煥章一起生活了。從記事起,我經常搶著喂俺大伯。大伯說的話,別人聽不懂,但我能明白,知道他想要干什么?!标惤ㄍf,“大伯心眼好,燒鍋做飯、下地干活,樣樣都幫俺奶奶。他上街買了好吃的就分成兩份,給俺奶奶一份,給我一份?!?/p>
三進北京 治療康復
陳煥章因革命傷殘,黨和政府始終惦記著他。
1965年,也就是陳煥章受傷的第18年,相關醫(yī)療技術成熟,在黨和政府的關懷下,陳煥章由專人陪同來到北京協和醫(yī)院,進行補全下頜骨手術和面部整形手術。他的一切醫(yī)療費用由國家承擔。
陳煥章的手術難度很高,需要取陳煥章肋骨處的皮肉,移植到他受傷的面部。北京協和醫(yī)院安排醫(yī)術最好的醫(yī)生為他做手術。
陳煥章在北京住院治療的兩年,醫(yī)生、護士都非常喜歡這個來自河南的傷殘軍人。
手術治療效果很好,陳煥章缺損的面部得到基本修復。從北京回到家,看到他已經能吃面條,能吃在開水里泡軟的饅頭,來看望他的村民紛紛夸贊北京的醫(yī)生水平高。
最高興的還是陳楊氏,她看著陳煥章能正常吃飯,不禁老淚縱橫。她對鄰居說:“這孩子能自己生活下去了,哪一天我死了,也沒有牽掛了?!?/p>
1970年,北京協和醫(yī)院打電話到當時的王集人民公社,要陳煥章進京復查。那次,陳煥章在北京協和醫(yī)院住了一個月。經過復查,北京協和醫(yī)院認為陳煥章的手術非常成功,并安排了后續(xù)的康復事項。
20世紀80年代,北京協和醫(yī)院又一次安排陳煥章到北京復查。陳煥章回來時還要了主治醫(yī)生的名片,以便隨時聯系。
作為遠近聞名的革命傷殘軍人,當地政府給予他很多照顧。陳煥章生活可以自理后,主動要求參加勞動。生產隊安排他干些力所能及的工作,比如榨油、做粉條、彈棉花等簡單的體力活。
暮年重逢 感謝恩人
從戰(zhàn)斗中被炸成重傷,到被村民救護幸運活下來;從回到老家過上需要人照顧的日子,到經過治療生活能夠自理,陳煥章認為自己比起犧牲的戰(zhàn)友,還是幸運的。手術后,他能夠說話了,就常常講述戰(zhàn)斗時的那些事。有許多次,他夜半驚醒,不停念叨著犧牲戰(zhàn)友的名字。他不知道,幸存的戰(zhàn)友也在惦記著他。
20世紀70年代末的一天,小何莊戰(zhàn)斗中的另一位幸存者王海成從扶溝打電話到王集人民公社,詢問當地有沒有一個叫陳煥章的老兵。多少年來,他一直在尋找戰(zhàn)友。
幾天后,王海成來到陳煥章的小院。兩人相見,抱頭痛哭,他們哭犧牲的戰(zhàn)友,哭戰(zhàn)斗的殘酷。家人備下飯菜、薄酒,哥倆落座后,向地上倒了幾杯酒,不停地念叨:“兄弟們,30多年了,我們忘不了你們,喝杯俺敬的酒吧?!?/p>
從王海成那里,陳煥章知道了小何莊戰(zhàn)斗中犧牲了19位戰(zhàn)友,也知道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是牛領。
幾天后,陳煥章在陳建同的陪護下,輾轉來到扶溝。他與王海成一起,專程來到柴崗鄉(xiāng)后許崗村牛領家里。
見到救命恩人,陳煥章第一句話就是:“我多活了30年,不是大伯你相救,我早死了。”垂暮之年的牛領顫巍巍地拉著陳煥章的手說:“沒想到這輩子咱爺倆還能見面,有緣分!”
母愛不再 溫暖仍存
1990年,陳煥章正一天天堅強樂觀地生活著時,陳楊氏卻因病去世。
在母親墳前,陳煥章攥著大口罩,痛哭流涕,傷心欲絕。
“誰言寸草心,報得三春暉?!标悷ㄕ赂兄x含辛茹苦養(yǎng)育自己的母親,是她牽著傷殘的自己走出了人生的陰影。
陳煥章受傷返鄉(xiāng)的40多年里,母親很少在他面前流淚。其實,在他看不見的時候,母親的淚早已流干……
由于經歷特殊,他成了村民心中的英雄,他家的院子也成了大家談論各種戰(zhàn)斗故事的重要場所。
在和陳煥章的交流中,當地群眾對小何莊戰(zhàn)斗過程及陳煥章受傷后的坎坷經歷,有了更多了解。大家知道了他所在部隊的戰(zhàn)斗故事,知道了他十幾歲就加入抗日隊伍,轉戰(zhàn)開封、睢縣、杞縣、太康,后來又參加解放戰(zhàn)爭,并多次立功。
陳煥章身殘志堅,戰(zhàn)勝了生活中的種種磨難。他堅決不向生活低頭,從不向組織提要求,從不炫耀自己的戰(zhàn)功。
然而,總有不幸猝不及防。1993年,陳建同遭遇車禍,造成終生殘疾,從此與輪椅為伴。
陳建同的妻子接過照顧陳煥章的擔子,為他洗衣做飯,其兒女也為陳煥章端吃端喝,侍奉周到。陳建同說:“我們一家再難,也不能讓大伯再受委屈?!?/p>
坎坷一生 死而無憾
隨著時光的流逝,美好而又令人感動的事再次降臨陳家小院。
從2003年起,唐貴知開始收集、整理小何莊戰(zhàn)斗故事。通過王海成,他找到陳煥章,了解小何莊戰(zhàn)斗過程。
經過不懈努力,唐貴知先后到太康、扶溝兩縣10多個鄉(xiāng)鎮(zhèn)50多個村莊,采訪300多人次,掌握了大量小何莊戰(zhàn)斗史料。2011年9月,10萬多字的黨史資料著作《小何莊壯烈戰(zhàn)歌》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,正式與讀者見面。由此,更多人知道了小何莊戰(zhàn)斗中陳煥章的壯舉。
唐貴知所著的《小何莊壯烈戰(zhàn)歌》一書,記述了一系列人民群眾掩護、救助共產黨軍政干部、戰(zhàn)士的感人事跡,體現了軍民一心、同仇敵愾的團結精神。
2017年,陳煥章因病去世。去世前,陳煥章艱難地將唐貴知贈送給他的兩本《小何莊壯烈戰(zhàn)歌》交給陳建同,安排他務必保存好。他說,書中記載的都是草根英雄、普通百姓,還有他和戰(zhàn)友血染的風采。
回首陳煥章的一生,他是痛苦的——在戰(zhàn)斗中,他身受重傷,面部殘疾,一生坎坷。
他是欣慰的——黨和政府給予他生活上的關懷,家人給予他無微不至的照顧。
他是樂觀的——見到戰(zhàn)友和朋友,他坦然面對鏡頭留下最真實的面容。
他是榮耀的——紅色書籍中記錄了他的奮斗、付出和堅持。②15
圖①為陳煥章(中)、王海成(左)接受唐貴知(右)采訪時合影。(圖片選自《小何莊壯烈戰(zhàn)歌》)
圖②為唐貴知所著《小何莊壯烈戰(zhàn)歌》一書。
圖③為救助陳煥章的村民牛領 。(圖片選自《小何莊壯烈戰(zhàn)歌》)
圖④為扶溝縣烈士陵園的小何莊烈士紀念碑。
圖片由王吉城提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