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艷華
夜深了,清冷清冷的。我安撫好老母親,一人托腮靜坐,凝望著奶奶生前留下的八仙桌,思緒飛到七十多年前。
那是一個窮得叮當(dāng)響的年代,吃飯,冬天圍著灶窩坐,夏天蹲于樹蔭下。那時奶奶還年輕,想置一張八仙桌撐撐門面。晚上,奶奶借著昏黃的燈光,吱吱地?fù)u起紡車,棉線一點點繞在鐵錠上,生成了蓬松松、軟綿綿的圓錐形線穗,一個個線穗堆如小山。白天,她坐在織布機(jī)前,引緯投梭,梭子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優(yōu)美的弧線,腳下的踏板奏出啪嗒啪嗒的樂曲,雪白的布匹在奶奶手中延伸、打卷。第二天,奶奶將布匹扛到集市上賣掉。奶奶說,也不知賣了多少卷布才換來一張八仙桌。
八仙桌實木材質(zhì),棕紅色,桌面平整,木紋清晰流暢。桌面下方雕鏤著精美的圖案:祥云下的兩條長龍,昂首向前,細(xì)針一般的胡須似乎在抖動。它們口銜圓珠,龍爪雄勁,似奔騰在云霧之中。桌沿點綴著飄逸的花草,或凹或凸,光滑圓潤,典雅大氣。
八仙桌四四方方,每面可以坐兩個人,剛好八個人的位兒,有四平八穩(wěn)、笑納八方來客之意。奶奶視八仙桌為瑰寶。清早,她一陣梳洗,就移動三寸金蓮,拿著干凈的抹布把八仙桌擦得锃亮。奶奶不讓人在桌上放任何雜物,更不讓我們姐弟幾個趴在桌上玩游戲、亂刻亂畫。即使寫作業(yè),也要趴到廚房窄小的案板上。祭祖時,奶奶就會把香爐移到八仙桌中間,擺上供品,燃上香,跪地三拜,愿先人平安,保佑兒孫滿堂。
逢年過節(jié),奶奶就讓家人把八仙桌移到堂屋中央,四面圍上長凳,我們一家人才能坐在八仙桌旁吃飯。奶奶略識文字,對座次十分講究。長輩或客人要坐上座,即對著大門的位子,右為尊、左為次,右側(cè)上位第三,左側(cè)上位為四,以此類推,門口長凳是下首,才是我們小孩子的座位。奶奶說:“尊老、愛老,長幼有序,這是規(guī)矩,也是禮儀?!钡还茏膬?,也不管吃啥,一家人聚在一起,眉上揚著笑,飯中透著香,其樂融融。
奶奶的八仙桌除了供家人節(jié)日團(tuán)聚、祭祖用,還常出現(xiàn)在鄉(xiāng)親結(jié)婚、孩子滿月、老人做壽、喬遷等喜宴上。村里的娃兒要結(jié)婚,會找?guī)讖埌讼勺喇?dāng)作喜宴桌。奶奶的八仙桌美觀大氣,是村里娃兒的首選,這也是奶奶置八仙桌的初衷。他們把奶奶的八仙桌抬回自己家,擺放在堂屋門口,當(dāng)作拜天地的桌子。桌上放著盛滿糧食的五升斗,斗身貼著大紅喜字,斗內(nèi)插有帶十六星的秤,秤鉤上掛著一塊銅鏡,秤的一端挑著一塊黑頭巾。五升斗前擺放兩支紅蠟燭及香爐。當(dāng)《百鳥朝鳳》的嗩吶聲在院子里回蕩時,迎親花轎便蕩悠悠落下來,新娘在大姑姐和嫂子的攙扶下,如出水芙蓉,緩緩走到天地桌前。新郎掀開火紅的蓋頭,兩個人并立天地桌前。新郎父親點蠟燃香。拜天地,拜高堂,夫妻對拜。小院里的恭喜聲、嗩吶聲、鞭炮聲交織在一起,直沖云霄。
三拜結(jié)束,八仙桌又被當(dāng)作喜宴桌。喜宴桌都橫擺著,即桌面板縫與廳堂后墻平行。奶奶拉著我隨賓朋坐于喜宴桌旁等待開席。大家談笑著、祝福著、期待著。農(nóng)村的地面不如城里水泥地平整,桌子來回晃動。我自作聰明,招呼一個伙伴,趁大人不注意,把桌子轉(zhuǎn)了90度,還沾沾自喜道:“桌子這樣放……”話還沒說完,奶奶眼一瞪,趕緊捂住我的嘴,拉著我來到旁邊的空地上,找到一個灰瓦片,示意一個大哥哥把喜宴桌重新擺放。她輕輕地把瓦片塞到桌腿下面,桌子就不搖晃了。我好奇地問奶奶為什么不能轉(zhuǎn)桌子,奶奶說:“小孩子家哪有那么多為什么!”我望著奶奶嚴(yán)肅的神情,不敢再多嘴。
吃過飯,奶奶耐心地跟我說:“八仙桌板縫方向是有講究的。平時板縫不能正對大門,恐財源流失。在辦喜宴的時候,八仙桌應(yīng)橫擺,就是要留住喜氣,堵住財氣不向外流,長行好運。辦白事時,八仙桌要豎擺,以求霉氣、厄運出門?!蔽叶犘氖?。
斗轉(zhuǎn)星移,時光飛逝。奶奶留下的八仙桌還在我們家里,占有重要的地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