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一鋒
母親老了。
聽說我從縣城回來,母親蹣跚著挪動老邁的雙腿來看我。從村南頭到我家不過二百米,母親走得很艱難,如同她走過的人生路,邁出的每一步都灌注著執(zhí)著。母親老了,不再有矯健的步伐,只能慢慢挪動,她抬起左腳,又艱難地抬起右腳,執(zhí)拗地一點點挪動著身子。母親想看看自己的兒子,那塊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,心里總是掛念著。
曾經(jīng)年輕的我面對年輕的母親,滿口豪言,誓要干一番大事業(yè),母親總愛打破我的幻想:“兒啊,做啥事都不容易啊?;钤谑郎虾茈y,要走一步看一步??!”
我對母親的忠告充耳不聞,如加滿油的汽車不顧一切地向前沖。事業(yè)起起伏伏,人生如大海之舟,漂泊著起伏不定。從沒想過會狼狽地退回農(nóng)村,沒想過傷痕累累地回到老家。我敗了,四十多歲回到原點,回到生我養(yǎng)我的地方?;赝鞍肷倚睦锬鹨魂嚢?。
當(dāng)我頹廢地回到母親身邊,她眼里載著波瀾不驚的鎮(zhèn)定,笑著說:“峰兒,回來就好!回來就好!”這世上唯一能寬容我過錯的就是母親,不在乎我的人生路走得怎么樣,心想兒孫好好地站在她面前,就很好。
母親心里是孤單的,心里裝著太多的掛念,她的雙腿似乎灌滿了鉛塊,去看兒子時邁出的每一步都很慢,也很艱難,載著沉重的母愛。
母親走到我身邊的時候,我正在屋前的工棚里,忙著手里的活計。母親走到我身邊,拍拍我的肩膀,我轉(zhuǎn)過身望著她布滿滄桑的臉,見她眼里透著閃亮的光彩。掃視我一遍后,母親似乎很滿意。
母親艱難地挪動著,穿過大門,挪到堂屋,伸頭瞅了瞅。我跟著母親,走在她身后。她轉(zhuǎn)過身又看了看我:“妞呢?沒回來嗎?”
“沒,妞妞沒有回來?!蹦赣H聽到了我的話,似乎有點失落。妞妞是我的小女兒,是母親帶過的最小的孫女,母親希望每個星期天都能看到她,那是母親的掛念。
母親帶著失落,又艱難挪動著老邁的腿,準(zhǔn)備回她的住處?!澳?,你歇會兒吧?”我試圖挽留母親。
母親擺擺手,沒有說話,我也不知道她聽沒聽到我說的話。母親耳朵幾年前就背了,看到別人張嘴,就習(xí)慣性擺擺手,表示她聽不見。
九月的風(fēng)吹著,母親的白發(fā)在涼風(fēng)中亂舞,每一根都帶著辛酸,每一根都帶著思念。夕陽灑下一片金黃的余暉,縷縷白發(fā)閃著母愛的光輝。
我望著母親艱難而去的背影,充滿負(fù)罪感,恨自己的無能,也恨自己的清高,脫不下孔乙己的長衫,沒能讓母親在晚年過上好日子,沒能讓母親享上福,我的孝心不過是回家看看她蒼老的模樣,偶爾坐在她身邊陪伴她一小會兒。我懂,我坐在母親身邊那一刻,她安心,又滿足。
我不在老家的日子,母親就常杵在村前的橋頭,默默向我的房舍瞅著,常常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。有時候母親不放心,艱難地挪動著來到院門外,從門縫往里瞅兩眼,母親希望看到她心里的掛念。
我望著母親艱難地往回走,擔(dān)心母親被絆倒,緊跑幾步跟在她身后。
母親走了半小時的路,才走了不到一百米,停下,拄著拐棍慢慢地轉(zhuǎn)過身來,想再望兩眼,她的眼睛有些混濁??吹轿业哪?,母親似乎很驚詫。我握住母親冰涼的手。母親轉(zhuǎn)過身的剎那,我在她眼里發(fā)現(xiàn)了一顆水珠,在眼眶里打著轉(zhuǎn),執(zhí)拗地旋轉(zhuǎn)著不忍落入人間。九月的風(fēng)吹過,一顆玉珠帶著不甘心掉入腳邊塵土,如同母親的心,落了地,帶著一絲不安。
九月的風(fēng)掃過我的臉,有兩股熱流淌進嘴里,咸咸的,摻著一絲苦澀,直到心底。